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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林薇晨】

我坐在書桌前，忽聞窗外一陣嚷嚷，因此打起簾子探個究竟。窗戶對著公寓背面的停車場，往下瞧，一個女子在那裡切齒地罵，滿腔怨怒，大約周圍樓層稍低的幾戶人家都聽得分明。

公寓的停車場，白天車子開出去了，成為空地，便有鄰居在此替人洗車。這一群洗車師傅，約有六七人吧，男女錯綜，都是叔嬸年紀了，也不知道是一家子還是一家子似的朋友，同住在某一戶裡，又合夥營辦這清潔事業，彼此間有說不盡的俚俗玩話，很是融洽的樣子。洗車總是在豔陽時候──雨天固然無法工作，陰天同樣沒有生意，客人看看一會兒就要下雨了，車子洗了豈非白洗，誰都避免這註定枉費的委託。因此，這些師傅一個一個都是黎黑膚色，蒙著汗珠，儘管並不是沒有防曬措施；那斗笠，遮頭蓋臉蓋得像把油紙傘。

洗車的時候，眾人自有分屬的崗位：這一個擦車門，那一個抹後車廂，這一個揩輪圈，那一個拭擋風玻璃，摩摩挲挲，專注於一己負責的局部。小的人與大的車，形成一種奇異怔忡的對比，這畫面，宛然是佛經上的瞎子摸象，十足醒世，往返見了，總教我默默。汽車作為文明發展與個人身價的象徵，在那洗車師傅的心眼裡，該是何等龐然，何等縹緲呢？又或者，他們其實早已領悟一切，方能在此表演這樣一齣寓言？

這天是個陰霾天，午後烏雲蒸蒸，雨水將落未落，汗水將出未出，只是悶。幾位洗車師傅或枯坐，或閒踱，聆聽那女子罵罵咧咧地向大家訴冤。她道：「等他們來拿幾箱鳳梨，他媽的不曉得繞到哪裡去了！說紅綠燈多，時間都給紅綠燈咬掉了！賺也沒有賺他幾個臭錢，讓我從十一點等到十二點，十二點等到一點，一點等到現在一點半了！他媽的當別人都沒事幹是怎麼著？」

聽這女子咄咄的語氣，實在難以想像她有這樣一張一團祥和的圓白臉；天熱，長髮在腦後綰個髻，穿一件黑地開小白花紗料連身褲裙，伸出豐潤的白胳膊，白腿，嬌皮嫩肉的，整個人彷彿乳液灌溉而成的，富貴少奶奶模樣。然而她不是歪在紅木美人榻上，也不是泡在搪瓷按摩浴缸裡，她站在溽暑裡一輛藍色貨車下，車上載滿鳳梨，也有用紙箱裝的，也有用竹簍裝的。這貨車是此刻她舞台上唯一的布景。

細緻的人，扎手的鳳梨，艱難或輕易的買賣行當，她的感傷可想而知，然而蹬上一雙白晶晶漆皮魚口楔型鞋，原是玲瓏身段，現在站得高了些，氣焰也就旺了些。

擎著把塑膠團扇胡亂搧涼，她又繼續叱吒：「還不來！再不來別想買了！不過賺他幾個臭錢，就擺這樣大的架子！我跟我先生去夜市擺攤也還沒有這樣給人耍的！約好了幾點就幾點嘛，今天不是我存心貪那幾個錢，做生意就講誠信兩字嘛，不然我還在這裡等？」末了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冷笑，自己覺得很荒謬。

一輛福特匆匆踅過來，停定，副駕駛座走下一個女客。面對那轎車少奶奶，這位貨車少奶奶的憤慨倏地削除了，袒露出商人多汁的殷勤，像鳳梨褪去鱗甲密布的外衣，果瓤澄黃香甜。她細聲細氣招呼著，又爬上貨車去搬運水果，那腴滿的玉臂上，有賁起的肌肉線條──她原是勞動慣了的。整整售出三大箱。

儘管因為久候而不滿，收了一手紅紅藍藍的鈔票，她還是感激的。倒不是利慾薰心導致的屈服。她卑微的笑裡有一種知錯與開竅，像是責怪自己何苦那樣與收入過不去，多等些時也不礙著什麼。那淺紅深藍的紙幣，在她掌中活像一尾一尾新獲的魚，滑溜，蹦跳，略有點腥氣，她努力捉得更緊一點，彷彿只怕捉不住。

這時候，憋了一上午的雨，嘩嘩地下下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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